西域的旅人啊,假如你要去往东方,你怎会不经过巴米扬?她有繁荣的巴扎, 有数千年佛教文明累积的旷世瑰宝, 希腊-健陀罗风格的支提窟,冠冕一样高耸的古老寺庙,伴随着马车扬起的遥远尘烟,诉说着那埋没已久的往事。
假如你要通往北方, 你怎能错过巴米扬?这里扼守着帕米尔高原的要地, 来自西域各国的高僧,佛像下法铃摇曳, 诵经高唱,在清净的佛音梵呗声中,一切烦恼和俗情刹那间烟消云散。
假如你要前往南方, 你必须要经过巴米扬, 玄奘大师从此南下,一路上舞妓妩媚的眼神,像月色下闪烁的群星始终陪伴, 乐师们的手指在琴弦上兴奋的跳跃,你我俗人,又何妨在此温柔乡中一醉方休?
假如你要去往西方, 你更不能避开巴米扬,那是雅完那人(北印度印度的希腊裔殖民者)的故乡,路的那头,是亚历山大征途的起点,爱琴海的碧波自亘古就在召唤着远方的游人……
今天的故事,是关于巴米扬大佛的。谨以此文纪念古典文明之殇。
这两尊大佛,是曾经坐落在阿富汗巴米扬谷内山崖上的两尊立佛像,经过碳十四测定,东大佛建造时间段为公元 544~595 年,西大佛建造时间段为公元 591~644 年。
巴米扬壁画中的白匈奴王和王后
当时统治这里的,是强盛一时的白匈奴帝国(hephthalite),只是东大佛建造于他们如日中天的时代,而西大佛建造于他们受到突厥-波斯大军进攻的前夕。在中文典籍中,他们被称为嚈哒(yan da),按照反切法推断这两个字的注音(qjep that),正好和他们的自称(ebdalo)相对应。他们的男子喜欢剪短发,不留胡须,皮肤白皙,鼻梁高挺,从佛寺供养人壁画来看,他们的发色以黑发居多。作为柔然汗国的附属,他们最早游牧在阿尔泰山地区,从公元5世纪中叶到6世纪初,他们占领了中亚的河中地区,随后南下,占据了巴克特里亚,犍陀罗和帕米尔高原的部分地区,并威胁北印度;同时他们将触手伸进了塔里木盆地的于阗和龟兹等地,甚至北进到乌鲁木齐附近;在西线他们长期统治粟特诸城邦,并且和波斯人大举开战。由于白匈奴占领了佛教文化区 南亚-中亚-西域间的贸易通道,他们的帝国通过收取关税 勒索贡品,聚集了大量的财富。
到了518-519年,当北魏求法僧 使者宋云进入白匈奴帝国核心地带的时候(往期好文:宋云行纪:北魏求法僧的西域旅行漫记),他看到了这样的景象:
嚈哒国东界于阗,西及波斯,四十余国皆臣服,四夷之中,最为强大。
白匈奴王庭占领的地区土地肥沃,山川无垠,但他们没有城市,大军和王庭一起迁徙,以毡房为居所,喜欢前往水草丰美,气温温暖的地方游牧;而且居民缺乏文化,没有文字,立法虽然也是一年十二个月,但是没有大小月和盈闰年的区别。但这显然是基于偏见的记载,粟特人已经在4-5世纪征服了粟特诸城邦,而且不少出土文物显示,白匈奴人采用巴克特里亚希腊裔留下的巴克特里亚希腊文,并将它们刻在钱币,印章上,或者用于复杂的行政管理。在拜占庭史学家的笔下,白匈奴人其实拥有很高的文化水平:
尽管白匈奴也是匈人,但是他们和其他匈人不一样,他们不是游牧民族,也不和匈人接壤,他们是匈人中唯一长着白皮肤的人,而且并不丑陋;他们过着文明的生活,由一位国王,拥有法治的国家结构,他对他们的邻国奉行公道,并不比罗马和波斯人差。
白匈奴人用巴克特里亚希腊字母写的对白匈奴的自称:”ebodalo”。
6世纪的白匈奴银币,上面有波斯式的王侯头像和巴克特里亚希腊语铭文
白匈奴用巴克特里亚字母写的征税文书,创作于公元5世纪的吐火羅斯坦
梁朝《職貢圖》上的白匈奴使者和白匈奴繪畫上的服飾和髮型非常類似
进入白匈奴王的大帐之后,宋云看到白匈奴王身穿锦袍,坐在以四只金凤凰为床脚的金床之上;白匈奴王妃也身著锦衣,由于锦袍非常长,需要侍女拖著才能走路;她的后冠是装饰玫瑰五彩珠的角形冠,坐在以六牙白象四狮子金床上。大臣和大臣妻子的尊贵等级也在他们的服装上有体现。白匈奴王庭中摆满了各种外国进贡的奇珍异宝。
白匈奴贵族供养人形象
在向白匈奴王出示了北魏天子的诏书之后,白匈奴王很高兴地收下国书,并邀请一行人参加宴会。宴会上没有乐器演奏,娱乐主要是草原式的唱歌。由于他们占领了佛教文化区,所以大部分白匈奴贵族是佛教徒,当然白匈奴人中也有景教徒和拜火教徒。
他们的臣民包括粟特人,吐火罗人,南疆和北印度的斯基泰后裔,以及巴克特里亚和北印度的希腊人后裔(雅完那),制作于公元500年,描绘了古希腊金苹果神话和帕里斯抉择的巴克特里亚壶(出现在了北朝贵族李贤的墓葬中),还有北朝大贵族–北齐武安王徐显秀的赫拉克勒斯戒指,都是白匈奴治下的希腊裔遗民的精美手工艺产品。
印度化的健陀罗武士
徐显秀的大力神戒指,出土于山西太原
由于能汇集希腊的技术人员和西域各地的法师,还有丝路贸易产生的巨额财富,为了修德福报,表达对佛祖的敬意,白匈奴王公大兴土木,在6-7世纪兴建了这两座希腊-健陀罗风格和马图拉风格的巨型佛像,修建这两座大佛,反过来也证明了帝国的物质技术和组织能力不可小觑。虽然现在大佛的圣容已经不可考证,但是按照同时代希腊化艺术和健陀罗艺术的遗风推测,大佛应该以阿波罗为原型,有英俊的面庞,高挺的鼻梁,和一头卷发,行云流水般的袈裟还有着古希腊希马纯的潇洒,但是作为白匈奴王族投资兴建的奇观,可能大佛的面部融合了当时统治者的某些面相特征,然后站姿也被刻画的更加威武庄严。在特殊节日里,王公和高僧还要登上大佛头顶,俯瞰众生。
从石窟顶部往下看
那么,这两尊巨大的佛像是如何建造出来的呢?根据考古学家的分析,在建造大佛之前,其实工匠们先建造通往大佛头部位置的复杂的穿山阶梯,然后开凿了位于头部附近的石窟,这些石窟前还有类似于悬空寺结构的木制观景平台,可以从高到低俯瞰地下。有了这些立足点和工匠们可以休息的位置之后,匠人才开始雕刻大佛的头部。其次是从上到下,雕刻大佛的身体部位。当然,也有可能是修建者一开始只想建造石窟寺,但是中途改变计划,将一部分石窟改造为大佛。
褶皱是用泥灰雕刻出来的
在凿出了大佛头部附近的石窟,确定了佛头位置之后,工匠们在岩体表面圈定了大佛的大致轮廓,并木制楔子打点,然后用绳索将打点串联起来,再对岩体涂抹泥膏,并在泥膏层上作精细化雕刻,袈裟如行云流水的线条就是这样雕刻出来的;对于脸部和前臂等重要身体部位,工匠们会先搭建龙骨支架支撑,然后涂上灰泥。根据上个世纪的实地考察,经过了十几个世纪的风化和战争破坏,大佛表面的僧衣上还有粉红色、红色、黄色、深蓝、 蓝色、黑色和自然色的碎片,其袈裟的褶皱上还有金箔或者金粉的残迹,这和玄奘“金色晃曜,宝饰焕烂”的记载完全吻合。
佛像旁边有很多用来静修的石窟
这还不是巴米扬大佛的全部奥秘:东大佛内部还有非常复杂的结构,前面已经提到了大佛内部有复杂的楼梯结构,这意味着大佛内部其实不是完全实心的:大佛周围还有一条隐藏于断崖内部的通道,人们可以沿台阶登上大佛头顶。台阶从大佛右脚旁的佛窟内侧向上延伸,直通大佛头部右侧。之后,通道从佛头后部绕过,由大佛左侧回到地面。与东大佛一样,西大佛周围的断崖内也隐藏着一条通往佛像头部的小道,佛像头顶周围也凿有一道回廊,只是没有东大佛两侧那样敞露的长廊。
到了玄奘来到这里的时候,玄奘看到的巴米扬,是一片佛国乐土:
梵衍那国东西二千余里,南北三百余里,在雪山之中也……伽蓝数十所,僧徒数千人,宗学小乘说出世部。王城东北山阿有石佛立像,高百四五十尺,金色晃曜,宝饰焕烂。东有伽蓝,此国先王之所建也。伽蓝东有鍮石释迦佛立像,高百余尺,分身别铸,综合成立。城东二三里伽蓝中有佛入涅卧像,长千余尺。
其中的石佛立像,指的就是巴米扬大佛中的一座,当时除了东西大佛之外,还有分身合铸的金属释迦牟尼佛一座,还有一尊巨大的佛祖圆寂卧像。之后慧超经过此地时,也记载这里是一个独立而繁荣的佛教政权,一切欣欣向荣。
壁画上的天女造型,和克孜尔石窟的画风异曲同工
除了大佛本身,大佛周边的壁画和文物,为我们揭示了更多关于文化融合的往事,比如西大佛的大菩萨台座下方,可以看到演奏竖琴的伎乐天女。她们的上身只穿戴了各种首饰,乳房丰满,腰腿丰盈,臀翘腰细,神情魅惑,身体呈现出s形扭曲的舞姿,这样的艺术形象很可能来源于印度的马图拉艺术,但在龟兹的克孜尔石窟中我们也可以看到同款壁画,这正是印度-希腊艺术北上传入塔里木盆地的路径证据。
融合了密特拉形象的白匈奴贵族壁画
在大佛旁边的壁画上,还出现了佛寺供养人——-白匈奴王公的形象,他们顶着日月造型的王冠、飘扬于头部两侧的宝缯以及束腰长袍,这正是中亚白匈奴贵族们的波斯式冠冕,正是在他们的组织下,白匈奴帝国组织了人力,物力和技术修建大佛,并将自己的形象永远留在了大佛身旁。这幅壁画其实还有典型的密特拉崇拜的影子:白匈奴君主身穿衣领右翻的束腰紧身衣,头顶王冠,右手持矛,左手握着长剑剑柄,站在由四匹马拉的太阳战车上,两个女战神站立在马车左右的,左侧的女神手持人面盾牌,右侧的女神手持弓箭。她们与主神密特罗一样,身着长袍,长着一对翅膀,并且戴着科林斯风格的头盔,隐隐有希腊-健陀罗式的造型;壁画左右上角的两个风神伐由纳,其造型脱胎于古希腊的风神艾奥罗斯,类似的造型也出现在克孜尔石窟中,并在日后一路东传,最后前往日本,详情可参考往期好文:十字路口:龟兹佛教石窟中汇集的欧亚大陆多元文化。这幅王侯的壁画,就是巴米扬作为文明十字路口的缩影。
东西大佛的结构
而且佛窟和大佛身体中埋藏的文物,揭示了更多有趣的细节:在大佛修建的过程中,由于没有找到佛骨舍利,所以一个僧侣用梵语写了一首缘起诗,封存在金属罐里,伴随着缘起诗的还有香料,芳香植物等物品,最后所有的物件用麻袋装起来,加上了有马匹图案的封泥,封存在大佛的胎内。这个秘密直到2008年德国考古队清理塔利班破坏后的遗址时才被发现。
东大佛体内的遗物
此外,大佛的附属寺庙还有巴米扬山谷中流出了大量的各种文字写本,文字的载体有羊皮纸,贝叶,铜版,文字有来自龟兹的吐火罗语写本、于阗的塞语写本、3世纪初的婆罗密文字,笈多时代婆罗密文字东北类型、吉尔吉特巴米扬第1类型文字(6~7世纪)、第2类型文字(7~8世纪),还有贵霜时代的写本和其他佉卢文残片,不同时代的不同语言,见证了当地的信仰变化和南来北往的求法僧人都会经过此地修行,或者继续踏上旅途。
对于往来于丝绸之路上的使徒行者来说,巴米扬的巨型佛像无疑是很强的精神激励。根据法显的《佛国记》的记载,北天竺有一个陀历国(位于今天巴基斯坦北部的达历尔山区)。这里有一尊木头雕刻惟妙惟肖的佛像。在希腊化艺术的影响下,这些早期佛陀造像都是以希腊神祗为原型,其灵感可追述至古典时代的太阳神阿波罗。在建成后过了上百年,精美的木制佛像终于迎来了东土的求法僧,给了法显一行人以巨大的精神激励。可想而知,鼎盛时代的希腊化风格的巴米扬大佛,对包括玄奘在内的僧人以多么大的心理鼓舞。
奥朗则布
虽然在公元9世纪以后,随着粟特城邦的沦陷,突厥系的式微和唐朝退出西域,包括阿富汗在内的中亚地区逐步伊斯兰化,但是佛教文化并没有立即消失,北印度的佛教文明直到元代都还有余温,公元770-870年之间,当地的佛教徒还集资对东大佛和西大佛进行过一次美化,这两次使用的颜料主要是红色和白色,所以日后的穆斯林文献就用“红色巨像”和“白色巨像”来称呼它们。巴米扬的佛教政权幸村到9世纪之后,最后这里都成为了拿下的穆斯林-突厥人的天下。所以巴米扬石窟中的佛与菩萨的造像与壁画难逃挖眼的厄运。但经过此地的伊斯兰-突厥系游牧军阀无法理解古典文明的辉煌成果,也很难彻底给巴米扬大佛造成实质性的破坏。加色尼王朝时代,大佛还被皇家要塞和城墙给围了起来。莫卧儿帝国的皇帝,好大喜功的奥朗则布曾经下令炮击大佛,但可能早期的火药武器给大佛造成的破坏还是相对有限。
其实大佛的原型应该是希腊化风格的造型
讽刺的是,当代法难的制造者—-21世纪初摧毁了巴米扬大佛的普什图族武装分子,他们中的少部分人就融合了古代征服者们—-斯基泰人,希腊人,白匈奴等民族的血脉,也就是说,这些武装分子的一部分祖先,就脱胎于孕育了巴米扬大佛的希腊化文明,也很可能就沐浴在佛光之下。2015年中国的张昕宇、梁红夫妇带领的团队,在巴米扬遗址前用光电投影,复原出大佛的盛况之后,阿富汗塔利班居然用5万美元/人的价码来悬赏他们的人头,很难想象古代战争中的猎头行为和宗教迫害,还会在21世纪重演!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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